🍤 金鱼的记忆仓库

我家的店

坐在父亲的车后座上,离开嫩江公园,花大概半小时在一条路上一直向前走,路右边就是我家书画装裱的店了。那是一个狭小但灯光明亮的小店,店内两堵墙的距离和门的宽度差不多,一直向内延伸。屋子里的灯光冷得发蓝,还有肉眼可见的闪烁和灯管的电流声。内侧三面都是从头到脚简易的架子,上面乱七八糟的,感觉东西随时都要掉下来。

店里偶尔会来很多人,因为多是些老人,说话总要高几十分贝,吵闹的声音和冷色的灯光一起让人十分烦躁。母亲站在架子旁和来裱画的客人高声应和,而我则盯着架子上一个黑色的夹子,等着有人帮我拿下来。——— 这是我脑中关于这个小店日常的唯一记忆,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看那个夹子,只记得自己面向母亲的方向站着,没有前后的画面,就好像自己从来没有动过一样。

我的父母都算是下岗职工。那年机床厂生意不景气,即便不丢掉工作也是在丢掉工作的前夜。于是母亲拜了师学书画装裱,和父亲一起开了这家店。他们从我有记忆开始似乎就已经在做这些工作,当年会裱画的人少,装裱机也还没出现,所以生意一直都很好。他们常常回来很晚,有时半夜回家的时候,他们会来我的房间看我有没有睡着。其实我经常是醒着的,但是也装作睡着的样子继续躺着不动,以免又要被问为什么还没睡。

小时候我很爱跟着他们“去店里玩”,虽然现在想来并不知道在玩什么,但在当时只要可以跟他们去店里,我都会很高兴,大概我只是想和家人在一起。这个时候我家的店还非常小,我也很少会被家人带过来。因为这屋子实在是太窄了,我过来会添不少麻烦,但我还是会偶尔来一次。还因为房子窄,很多实际上的工作都是在另外的居民楼里做的,这边只是用来接待客人。这时候我对父母的工作了解不多。只知道所谓书画装裱就是给画好的画做周围那一圈好看的框子。

有一天,父亲把我叫到门口一个不高的水泥台子旁边,看样子似乎是要给我一个惊喜。台子被漆成淡黄色,从墙上凸出来,上面随便放着一些调料瓶。台子的右侧有三节楼梯,上面有一个小门,我从来没想过那里面有什么,只觉得那是个柜子。父亲收拾好台子上的东西,把我抱了上去,里面居然是个阁楼。阁楼里灯光是深红色的,从门外看显得非常神秘,当时的我还并不清楚,这些红色的灯光其实是用来洗照片的。父亲年轻时曾是摄影爱好者,只是后来生活所迫渐渐放弃了做摄影师的理想。不过在我生活的各种地方,其实还留着很多和摄影有关的东西,这等以后再讲。

现在这个阁楼已经没拿来做这个了,阁楼里面现在放着的是父亲的电脑。为了扩展业务多赚点钱,除了帮忙裱画之外,父亲开始做刻绘,建筑沙盘,图文一类的杂活,说实话我很惊奇他是如何做到自己看书学会做这么多东西的。他这天把我也带上来想给我看看电脑长啥样。他打开桌上的台灯,虽然除去了房间诡异的红色基调,但灯光依然昏暗。在放电脑桌子旁边有一台刻字机,父亲把机器打开,旁边的风扇发出令人舒服的白噪音,清凉的气流从主轴附近的缝隙吹出来。

当年用贴纸刻字做牌匾是个很流行的事情,成本低,字容易换,贴在哪都很方便,而刻字机就是拿来把贴纸切成字的形状的机器。机器是长条状的,有两个滚轮把贴纸压在主轴上面。中间的刀头左右移动,用电磁铁悬着。父亲非常细致的确认贴纸有没有对齐,把滚轮压好,一边不断的提醒我把手拿远一点不要卷进去。他当年还在机床厂工作的时候听过很多可怕的事故,不管是断手断脚还是长头发被卷进机器,都让人心有余悸。我家的这刻字机是一个叫“金伊泰”的公司生产的,买的时候送了正版的“文泰刻绘 2000+”,我不知道这两家公司是否还活着。另外一边的桌子上还有扫描仪、打印机,因为刻绘和图文一般都是一起干的,这些东西也自然少不了。

这个屋子对我来说是个神奇的地方,里面有着各种有趣的机器,看这些机器嘎吱嘎吱其实可能比电脑本身有趣。不过这房间我只进去过一两次。这里是打从我存在之后我家的第一个店面,所以我对这里的记忆并不多。除了这个在门附近的这个阁楼令人印象深刻以外,关于房间更里面的事情我真的毫无记忆。我家人在我母亲这一支一直都是搞艺术的,我姥爷是做篆刻的,我母亲又是做装裱的,在他们看来我真的是很奇怪,怎么在这么个有艺术氛围的家里,生了一个写代码的家伙呢?

后来我家的店搬走了,搬到了右侧一个稍大一点的屋子里,还是同一个楼。原来的屋子迅速的被另一个同样和书画相关的店给占了。这次我家的店基本上是正对着文化宫,文化宫前面有巨大的毛主席像,手穿过一条马路指着我家。这栋楼再往右是我二姨开的修复印机的店,我向来算不清楚亲戚关系,其实对二姨为什么是二姨也搞不懂,就知道她叫二姨。我经常去她店里玩,她欢不欢迎我不知道,我反正是很喜欢去玩。

搬到这里之后我去店里的机会增加了不少,主要是房子够大终于容得下我四处乱跑了。我在这边玩累了就去二姨店里玩,二姨店里玩累了再跑回来。夏天虫子多的时候我家店门口全都是乌泱泱的瓢虫,为了尽可能的避开它们,我一般都会以极快的速度移动。不过还是会有虫子贴在我的脑门上弄得我很痒,我伸出手来碰了它一下,虫子就飞走了。

现在的店变成了比较明显的里外两个房间。外面的房间用于接待客人,里面的房间用来干活。房间的中央是一个超大的桌子,其实大概就是之前用的那个。用做铁艺栅栏的那种方形铁管做成骨架,上面固定上木板的桌面,非常简易但很实用。下面因为都是空的还可以塞很多东西,轴和轴头、宣纸、绫子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熨斗胶带都塞在下面。桌面整个用贴纸包了个膜,好保持桌子平滑不会刮坏上了浆糊的宣纸。周围只剩下狭窄的空间供人走来走去。

地面非常的原始,没有地板也没有瓷砖,就是水泥地面。我还记得,在靠窗户的左边墙角有块木板子,踩上去吱吱呀呀的,似乎下面盖着一个大洞,我小时候一直在想里面是什么,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。周围的墙也非常特别,上面被纸条糊了一层又一层,这是裱画的一道工序“上墙”的痕迹。小时候我到店里最喜欢玩的就是去那个墙上撕纸条。最里面是个很大的窗户,下面是暖气。当年没有塑窗,窗户都是铁框加玻璃,窗框和把手上都是锈,玻璃也都脏,看不太清外面的东西。其实就算能看清也没什么用,窗户外面没多远就是另一堵砖墙。

只要里屋有活干,我就会被赶到外屋呆着,主要是他们怕我弄坏了里屋桌子上的东西。这段时间父亲有了更大的野心,买了一台小型的 CNC 放在外屋。这 CNC 用来做建筑沙盘,虽然加工尺寸不大,能刻的材料也有限,但做沙盘是够用了。只是沙盘上的东西不能全自己做,一些比较细小的物件是从外面买的。像是一些只有一厘米高的小人,几厘米高的路灯还有行道树,摆在哪里都非常可爱。还有一桶所谓“草粉”的东西,用来模拟草坪。这些小模型不便宜,父亲当年不太愿意让我碰,但现在这些东西就都是我的了。

因为年龄大了一些而且经常来这里,在这里发生的事我能记住的比较多,但也大多是些碎片。

我记得有一天我坐在外面,突然有个乞丐走了进来,嘴里说这些听不懂的话。我就进屋喊:“爸!有个乞丐跑进来啦!”,父亲从里屋出来,拿了两个馒头问他要不要,乞丐摆摆手走了。“看到没,这种吃的不要就要钱的,绝对就是假乞丐。平时也总有,我都先这么试试。”之后我又听见那乞丐在隔壁一家啊吧啊吧。

这里不但乞丐多,小偷也多。我家店外面除了一个正常的门以外,还有一层折叠起来的铁栅栏,离开店里的时候就把这铁栅栏用一个超大的锁和很粗的链子锁好。如果我晚上在这边呆到很晚,跟父亲一起走的话,就要站在外面等一会锁门,他还是一样不断的提醒我不要把伸手过来,会被栏杆夹。

店门前面是一个 T 字路口,对面一条路走过去就是文化宫了。我一直都不清楚文化宫是个什么东西,里面除了补习班就是补习班,叫补习班城还差不多。有的季节会这条路上会开展销会,两边会交通管制然后摆上各种各样的小摊。我当时最喜欢的就是买一大袋散装薯片吃,算是我记忆中的味道,之后似乎就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薯片了。

过了一段时间,我父亲渐渐的不再做建筑沙盘了,CNC 也卖了。具体什么理由我不太清楚,也许是没有想象的那么赚钱。此后外屋我活动的空间也大了不少,我渐渐学会了鼓捣父亲的电脑,从最开始只会开关机,到可以自己放一些光盘玩,似乎也没花多少时间。会的东西多了,也开始惹事了。有一次我翻家里的碟包,发现了一个我没看过的光盘。父亲告诉我这光盘他试过了,里面有病毒,我不信非要玩,然后电脑中毒了他折腾了好一段时间。当年家里没网,病毒库也都没得更新,查个几百遍查不出来也就是查不出来了。最后只好重装系统。

我家呆在这里的时间大概是持续到我上初中,之后他们又开始搬家了。理由大概有几个,一个是希望可以和老人分开住,另一个大概还有为了我上学中午做饭方便之类的。这次我们搬到了小区里面,因为我家多是靠熟人和回头客,所以搬到小区里影响并不大。

新房子还是毛坯房的时候我就去过,四处都是灰色的水泥墙,地上随便堆着些板材,在哪喊一声都是“空谷传响”。就连上厕所,都只能直接对着下水管尿,印象非常深刻。这次装修比之前下了些本钱,因为是准备在这里住的,总要有个住人的样子。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就总跟我说,之后要把我也搬到这边来住,不在奶奶那边住了。我对此非常抗拒,因为一旦来了这里,我便要每天被他们监视,没办法好好摸鱼了,后来也确实如此。

这里有三个房间,外面最大的一个房间用来接客,里面稍小一点的房间用来干活,最小的房间拿来当仓库,还有一张床可以睡觉。厨房是开放的,另外还有个厕所我就不细说了。我家渐渐的把东西搬到了这边,又在阳台做了个牌匾,算是正式搬过来了。这个时候零活都渐渐不再做了,不管是刻绘还是图文。打印机放太久头堵住坏掉,扫描仪送给我,刻字机也被我拆开玩了。

搬到居民区里也带来了新问题。首先是小偷更多了。虽然有着坚固的防盗门,还是有小偷破窗而入把我家洗劫一空,还好后来有被警察抓到。其次,想在小区的阳台上挂广告的不只有我们,还有那些“通下水道”、“办证”和“房屋出租”。我家的牌匾上被用油漆喷了各种各样的小广告,一开始还努力擦一擦,到后来只好放弃。

店一直在这里开到现在,也许因为住得太久,我对店刚搬到这,我还没开始入住时候的状况,记忆十分模糊。大概只记得家具移动过很多次,客人来来去去,这么多年就这么过去了。

我大概是在初二的时候被要求搬过来的,从那之后这里就成了我的家。他们把我安置在作为仓库的小屋,我每天就在里面写作业。他们时不时就进来拿个东西,放个东西,顺便监视我有没有在好好学习。屋里的宣纸一直摞到棚顶,而我在成堆的宣纸中间,总觉得哪天我会被倒下来的宣纸压死。好在东北没有地震,我还是活到了现在。

搬到这里后,我晚上就一直受到家里的监视。我从来都不是好好学习的那种人,自从学会了写代码,我每天脑子里都是和同学一起做的项目。以前他们白天工作的时候没办法管我,现在终于是可以了。他们会时不时的突然打开门看我在干什么,这段时间我很少有隐私。而且一旦家里来了客人,就像从前一样,不管我把门关的再紧,外面那些平均年龄 70 岁的家伙们的笑声还是可以找个缝钻进来。

自打我高中时候开始,家里的客人就越来越少了,尽管尝试了卖紫砂壶,卖画等各种生意,都无法对抗东北已经成为文化荒漠的事实。大家都去南方赚钱了,这个城市里只剩下了户口无法移动的孩子和看管他们的老人。从前父母会抱怨活太多忙不完,可现在却已经没有活可干了。那些吵闹的声音也变少了,过去我讨厌的东西也都不再回来了。而我也最终没有考上什么好大学,只得出国另谋出路。我曾经不务正业做的那些事也成为了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。

尽管住了这么久,我却从不怀念那里。儿时“去店里玩”是我向往的事情,但当这已经成为了日常的时候,我却已经不再是曾经无忧无虑的自己了。也许对后来的我而言,曾经那个能够把我和父母在太阳下山之前隔离开的奶奶家,也许才是我真正的家吧。